百年难得一见!我在日本的三大曜变天目国宝展

发表时间: 2019-08-28 12:30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4期,原文标题《盏中宇宙:寻访曜变天目》,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世界上仅存的三件完整曜变天目都收藏在日本,且被奉为“国宝”文物。赶在三大曜变天目同期展出的5月,我从滋贺的美秀美术馆,到奈良国立博物馆,再到东京静嘉堂文库美术馆,一一寻访。某种意义上,这幽玄闪耀如星夜的黑釉茶盏,不仅是宋代从中国传到日本的茶道名盏,更是权力、信仰与财富的象征物。

文/贾冬婷 摄影/张雷

藤田美术馆藏国宝曜变天目

曜变天目与破草鞋

灯光暗下来,仿佛置身佛寺中。身着灰黑色袈裟的小崛月浦和尚扫了一眼席地而坐的人们,声音苍老而谦逊:“感谢各位远道而来,大家参观过曜变天目了吗?”他话锋一转,“这些东西对我们佛教徒来说算不上是宝贝呢。国宝天目茶盏的曜斑是泥在火里炙烤出来的,会破碎,会消失。这些眼睛能看得到的事物,我们不会称之为宝贝。那么,什么可以称之为宝贝呢?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倒茶的心意啊。每天汲取自己心底的水源,过上充实的生活,这也是坐禅的目的。”

这天一早,我们从京都开车一个多小时到滋贺,由城市到乡村,周围渐渐被新绿季节的山林环绕,再穿过一条长长隧道,便如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一样,豁然发现眼前的“桃花源”美秀美术馆了。本来,我们完全是冲着京都大德寺龙光院在此展出的曜变天目茶碗来的,没想到,正好遇上龙光院现任住持小崛月浦和尚在此举办坐禅会,这也是一期一会的缘分。

美秀美术馆曜变天目展厅的入口处复原了龙光院佛龛

小崛月浦和尚缓缓介绍坐禅之法,如何挺直肩背,深呼吸,盘腿坐。“闭上眼睛,但请不要睡着哦。”“如果想要获得香板敲打,我到面前的时候,请合上掌心。敲打很痛的哦,但反复敲打会更接近释迦大师的体悟。”随着一声清脆的“叮”,30分钟的坐禅开始了。黑暗中只听老和尚的脚步声,每走一步停顿一下,似乎在检查面前的人是否挺直了身板。一阵阵打板子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地响,不由得更加正襟危坐,生怕他手里的香板冷不丁地打到自己身上。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又忍不住想尝尝打板子的滋味,于是咬牙合掌。老和尚在我面前站定了,举起香板,“砰-砰-砰”三下,落在左肩上,立即感觉火辣辣地疼。他喘口气,又用力打向另一侧,“砰-砰-砰”,这次轮到右肩也灼烧起来。奇怪的是,盘坐带来的酸麻也因为这疼痛而减弱了许多,终于坚持到又一声“叮”响起,坐禅结束了。灯光亮起,小崛月浦欣慰地道谢:“大家来到这大山深处,一同坐禅修行,可谓至幸。大家都没有辜负曜变天目。”

从坐禅会走出来,觉得有点恍惚,仿佛不是来看一个美术馆里的展览,而是推开了一扇禅宗世界的大门。展馆海报中,小堀月浦手捧着曜变天目,走出寺门,郑重地将寺院秘藏400年的宝物呈现给大众。美秀美术馆馆长、日本茶道专家熊仓功夫告诉我们,这只曜变天目是龙光院的象征,现任住持小堀月浦和尚是唯一有资格触摸这件曜变天目的人。茶盏捧在住持苍老的手中,曜斑夺目,内壁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未加掩饰,那是400年前使用过的历史印记。

同行的日本茶道具研究者、早稻田大学古谷诚章研究室研究员方恺告诉我,龙光院是大德寺下辖的24个子院之一,是一座秘庵,从不对公众开放,这只曜变天目也只在1990年、2000年、2017年展出过,今年是有史以来第四次对外公开。熊仓功夫对我们说,小堀月浦和尚和他本人私交甚笃,他到任美秀美术馆馆长之后,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除了这只曜变天目,龙光院还第一次将寺院里传承的茶器、书画包括墙上的匾额、茶室的拉门都拆下来,几乎把全数“可移动”的文物都送往美秀美术馆,并且住持小堀月浦亲自来坐禅,就是有意识地要呈现给公众一个完整的禅宗世界。

大德寺龙光院藏国宝曜变天目

展厅入口是复制的龙光院大门,让人有一步步进入隐秘禅寺的仪式感。展品以龙光院第二代住持江月宗玩为中心,他本人收藏的书画、茶具、茶室等,以及他引领的文人圈的相关遗存。除了曜变天目,还有油滴天目附螺钿唐草纹天目台、唐物丸壶茶入附菱形内黑外屈轮纹盆、大德寺住持一休大师的墨迹、南宋画僧牧溪的《柿栗图》,以及日本国宝、龙光院密庵茶室里南宋禅师密庵咸杰所写《法语·示璋禅人》,也是现存唯一的密庵咸杰墨迹。美秀美术馆学艺部长畑中章良告诉我们,曜变天目纵然举世无双,但江月宗玩才是龙光院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象征。

熊仓功夫介绍,这只曜变天目最早的记载来自大阪富商“天王寺屋”,那是江月宗玩的家族产业,他的祖父在室町末期得到这只曜变天目,从此成为传家宝。祖父死后,江月宗玩的父亲津田宗及修建了大通庵,庵中供奉此碗。津田宗及是著名茶人,曾任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茶头”,与今井宗久、千利休并称三宗匠,留下很多珍贵收藏。后来德川家康为一统天下,发起了决定性战役大阪夏之阵,居于大阪的西阵丰臣家落败,天王寺屋和大通庵也化为灰烬,不过一些藏品已经提前转到江月宗玩所在的龙光院来了。江月宗玩是次子,但大哥宗凡早逝,他便继承了包括曜变天目在内的家族旧藏,奇迹般地一直保留在他任住持的龙光院里。

400年间经历了很多变故,大德寺的很多子寺都变卖了土地和藏品,为什么龙光院藏品可以保存至今?畑中章良认为,一方面,龙光院的供养人是战国名将黑田长政,他后来从丰臣阵营倒向德川阵营,一直支持着龙光院。另一方面,则是靠江月宗玩的精神力量。江月宗玩不仅是禅僧,还是有精准眼光的鉴定家,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和艺术家,把龙光院变成了文化沙龙。在这种精神的传承下,龙光院将寺院及藏品“封印”起来,在一代代住持手中守护着,400年都没有变换主人,如今才重见天日。

馆方安排我们在闭馆后参观,这时环绕的人流散去,黑色展厅中央只有一束光,从正上方打在曜变天目的盏心,像是黑夜里的星辰。在三只传世曜变天目里,龙光院这只并不是一眼看上去最耀眼的,但和它的历史一样,是最幽玄魔幻的,仪式感的打光更凸显了这一点。漆黑的碗底,灰蓝发紫的曜斑成组分布,像一簇一簇的花瓣,摄人心魄。由于400年前曾经使用过,内壁釉面上有些失光,清晰可辨打茶时形成的一道道划痕。

静嘉堂文库美术馆藏国宝曜变天目(静嘉堂文库美术馆供图)

曜变天目与破草鞋,这个看似奇怪的展览主题是小堀月浦和尚和熊仓功夫馆长共同确定的。两者看起来反差巨大,曜变天目是珍贵的、奢侈的,而破草鞋则是朴素破败的,为什么并置在一起呢?熊仓功夫解释,小堀月浦和尚不只想展示宝物,而且想展现400年来龙光院每天的生活。就像一棵树,不只是让大家看“枝叶”,而是希望大家能思考“树干”,这个树干就是禅的传统。他说,“破草鞋”是禅宗里的概念,表面上是僧人修行的日用之物,像雷达分析图一样作为修行标杆,鞋越破,说明走得越多,修行更精进。再深一层,“破草鞋”其实在整个展厅里都没有出现,但它又无处不在。它是个无形的概念,指人的存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去拷问自己,本质上是一个“无”字。“那么,曜变天目是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东西,无价的;破草鞋代表人存在的无常,也是无价的,两者在本质上是共通的。让人领悟到这一层,也是龙光院拿出秘藏400年的曜变天目的深意了。”

茶盏里的美学风暴

尽管这只曜变天目幸运地被龙光院护佑,一直未曾易主,但可以想见,其间潜藏着多少改朝换代的战乱,禅寺势力的兴衰。而且在这400年间,天目盏在日本茶道中的命运也经历了巨大的转折与演变,茶席间绝不只是表面上的宁静平和。这或许也是曜变天目在日本有如此独特地位的原因之一。

“天目”是日本对于中国黑釉茶盏的特有称呼。最流行的说法,是说南宋时期日本的僧人到浙江天目山的禅寺修习时,见到寺院内使用的黑釉茶盏,爱不释手,回国时携带了若干个,“天目”也由此得名,还分门别类为油滴天目、禾目天目、灰被天目等。宋代时中国盛行点茶,将茶饼碾罗成末,调膏于盏中,用沸水冲点击拂,好的茶末颜色发白,宜用黑盏。兴之所至时斗茶,比试技巧,这时黑釉茶盏的优势更是显著,可以衬托出茶汤之白,便于观茶色,验水痕。

在众多黑釉茶盏中,首推福建建窑烧制的建盏,精通茶道的宋徽宗也将其作为御前赐茶的茶盏。建盏普遍采用蘸浸法一次性施釉,釉层厚重而肥润,《格古要论》赞其“色黑而滋润”。烧制时采用正烧法,口沿釉薄,而内底釉积,外壁多施半釉,常见挂釉现象,俗称“釉泪”“釉滴珠”。由于窑内温度及气氛的变化等因素,建窑黑釉呈现出绚烂多变的纹理,实际上是如云似雾的结晶体,以绀黑、兔毫、油滴、鹧鸪斑等最具代表。北宋晚期,宋徽宗亲自撰写了《大观茶论》,推崇不已:“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上。取其燠发茶采色也。”而建盏器型也符合宋代的尚用美学,呈斗笠式,口沿内敛,斜腹,矮圈足。《大观茶论》云:“底必差深而微宽,底深则茶宜立,而易于取乳,宽则运筅旋彻,不碍击拂,然须度茶之多少。”不过,元朝之后,点茶与斗茶之风不再盛行,建盏的光芒也黯淡了下来。

而在日本,12世纪以来,僧人带来的宋朝饮茶习俗逐渐风行,不少禅院都定期举办茶会,可以说是日本茶道的雏形。到了15世纪的室町时期,饮茶更在贵族中流行,当时茶会的内容之一,就是鉴赏器物。熊仓功夫说,那个时候日本将中国传来的物品称之为“唐物”,当权者都想要追求唐物当中最好的物品,特别是绘画、工艺品、陶瓷器,其中茶道中最为推崇的茶碗,就是建盏。建盏不仅是千金难求的珍稀唐物,跻身于足利将军收藏在京都东山的“东山御物”之列,也成为象征将军身份的“格式道具”。

日本最早的“曜变”记录来自《能阿相传集》,“曜变(建盏之名)天下稀有之物,釉色如豹皮,建盏中之上上品也”。1511年,相阿弥在《君台观左右帐记》中记录,足利将军与朋友们对其所收藏的唐物进行评鉴:“曜变,建盏之无上神品,乃世上罕见之物,其地黑,有小而薄之星斑,围绕之玉白色晕,美如织锦,万匹之物也。”熊仓功夫说,“匹”是日本当时的货币单位,“万匹之物”形容非常昂贵、豪华,这也是“唐物”给人的整体印象,曜变天目就是象征。

美秀美术馆馆长、日本茶道专家熊仓功夫

为了探寻龙光院曜变天目的历史源流,我们去了位于京都北部的大德寺。大德寺是镰仓年间的1319年由大灯国师创立的,大灯国师以严格的家风而闻名,使得花园上皇和后醍醐天皇均皈依其门下,后醍醐天皇更称大德寺为“本朝无双的禅苑”。寺院曾在战乱中被烧毁,后来著名的一休大师80岁高龄时任大德寺住持,重建了大德寺。大德寺最大的危机出现在明治维新时期,在全盘西化的背景下,明治天皇从京都搬到东京,开始推崇神道教,废弃佛教。佛教失去了供养,当时很多子院都无以为继了,开始卖地、卖藏品,各谋出路。到如今,大德寺有24间子院,仍是洛北最大的寺院,也是禅宗文化中心之一,尤以茶道而闻名。

大德寺瑞峰院“独坐庭”

京都的新绿季,满眼郁郁葱葱的景致,几间平时闭门的子院在做特别开放,而神秘的龙光院依然大门紧闭。我们去了常年开放的瑞峰院拜访,这里仿蓬莱仙山而作的庭园“独坐庭”很有名,而且经常举办坐禅会,也是寺院获取收益的一种方式。当天是周末,寺院里不只来来往往的游客,还有和服盛装而来的宾客,正聚在这里举办一场茶会。老住持前田昌道在广间里招待我们,讲述一番寺院历史,一个年轻僧人在我们每人面前奉上一碗抹茶。他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有图案的一面转过来,便于我们欣赏。茶席上,每个茶碗都不尽相同,九谷烧、乐烧、濑户烧……尽管每个碗里都是鲜妍的绿色茶汤,但似乎每人眼里的景致和入口的味道都不一样。

老住持的儿子、下任住持前田继道告诉我们,大德寺初建的战国时代,各院住持都是由天皇任命的,地方上的藩主、退役的武将也聚集而来,拜见天皇,获得大名的头衔,获得一块寺院的封地,本人成为寺院的供养人,儿子留下来当僧侣,就这样大德寺周边形成了一个贵族圈层。比如黑田家族,就是在龙光院里从武将变成大名,一直供养着龙光院。当时各种茶道、书道、花道兴起,武士们也开始攒宝贝,宝贝多了想给人看,于是茶盏的展示也逐渐融入到茶道中了。

大德寺瑞峰院住持前田昌道

在瑞峰院的日常茶席上,并没有天目碗的身影。前田继道说,天目茶碗平时供在佛龛里,偶尔有特殊仪式时才拿出来,而且都是下层对上层奉茶时使用。其间的演变,是一场关于茶道的美学革命,也是没有刀光剑影但又扣人心魄的权力之争。熊仓功夫馆长告诉我们,室町时代的足利将军在《君台观左右帐记》里面给茶碗评级,标准就是高贵、权力和财富,中国来的曜变天目为最高等,朝鲜半岛来的、日本本土的都在其次。虽然当时权贵们对“唐物”极为推崇,尤其以“东山御物”为典型,但普通人毕竟难以获得。那么,能否不全部用“唐物”,其中加入“和物”来调和呢,于是人们就有产生了建立一种新的审美的想法。

日本文学史家加藤周一指出,到了16世纪,饮茶渗透到了富裕的商人阶层。他们主张主客同席,不再由专人泡茶,而是主人给客人泡茶、敬茶。商人武野邵鸥专门建了一间四张半榻榻米的小茶室,就是后来流行的“四叠半”茶室,方柱,白墙。茶具不光使用中国的,也有朝鲜半岛的,还有日本信乐、备前的陶器,濑户烧的茶碗,带有明显的“草庵茶”倾向。把这种倾向彻底化的是后来被尊为“茶圣”的千利休。千利休曾担任丰臣秀吉的“茶头”,秀吉喜欢在大厅里举办豪华茶会,而千利休却越来越推崇草庵茶,他把茶室做得更小,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用原木柱代替了方柱,土墙代替了白墙。茶室里替代华丽天目茶碗的,是看似粗糙朴拙的乐烧。乐烧茶碗的原型据说是一个从朝鲜半岛来的瓦匠长次郎做的,千利休让他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试着做出来,为直壁墩形,碗底比建盏更宽大,点茶时可以稳稳地放在榻榻米上。更为重要的是,它器壁较厚,也不匀称,釉色为黑色或赤色,表面还有斑纹,看似不经意而成,其实工艺相当复杂。乐烧的美学,正与禅宗里的“本来无一物”“无一物中无尽藏”相吻合,而与此结合的茶道,也从世俗享乐中走出来,变成一种美的宗教。可以说,千利休通过草庵茶改革,将美的价值从一个极端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在美学领域对权力的挑战,终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但他创立的“清贫、幽寂、安静、简朴”的茶道美学体系,以及对内向性、精神性价值的重建,一直延续下来。

日本京都大德寺

从18叠的广间里喝过茶,前田继道引领我们去瑞峰院里的另一处只有两叠的小茶室。前田继道说,这是在千利休去世50年之后,找出了他1582年在妙喜庵修建的国宝茶室“待庵”的原图纸,按图严格复制的。这里也有350年历史了,而且还在继续使用。茶室的入口很难说是门,只是一个狭小低矮的小洞,可以想象,当时无论什么人,天皇、高僧、大名、武将,都得屈膝卑躬钻进去,众人平等。茶室内部只有两张榻榻米(约6.6平方米)大小,加上次间和水屋,总共才四块半榻榻米。仔细打量,茶室的墙壁全是黑漆漆的混合着茅草的土墙,窗子窄小,糊着灰暗的窗纸遮光,天花板的边缘和坡顶的椽子是竹子做的,房梁屋柱都是细杉树干,保留着弯曲的原始形状,室内放置着朴素的插花和禅意的茶挂,可以说将人的欲望降低到极限了。

大德寺内织田信长陵墓

前田继道说,两叠茶室源于千利休的想法,主人一张榻榻米,客人另一张,这样就够了。而且在千利休的期待中,人活着,坐只需半张榻榻米,睡只需一张榻榻米。如此看来,两叠茶室算很宽敞的了。我们四人进去,前田继道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榻榻米上,另外三个人坐在里面的另一张上,宾主之间早已超过人类心理上的舒适距离。前田继道告诉我们,在这样的茶室里,就像被包裹在母亲的子宫里面,所有人分享一碗浓茶,要喝半天之久,坦诚相见,无法掩饰。也正因如此,有一种紧张感,一切举止都不得轻疏,与其说是喝茶,不如说是修行。

美秀美术馆

美秀美术馆

从幕府到财团

“这只曜变天目不需要言语描述,一直看就好了,那些变幻无穷的蓝色曜斑中,可以生出各种想象。”藤田清告诉我们。藤田清是藤田家族后人,第五任藤田美术馆馆长,也是家族所属曜变天目的新一代守护者。

藤田清说,19世纪60年代末,在明治维新的变革背景下,爆发了废佛毁释运动,导致诸多重要文化财流出海外,藤田传三郎对此非常担忧。为了防止佛教美术的流失,藤田传三郎和他的两个儿子平太郎、德次郎投入巨资大量买入老宅、神社和佛寺的文物,父子两代收藏有2000多件藏品,涉及茶器、墨迹、佛像、佛教经典及考古资料等,包括9件国宝以及53件重要文化财。其中,藤田家族尤其嗜好茶器,包括曜变天目在内的茶器是如今藤田美术馆藏品的主要类别。目前,1945年在大阪藤田旧宅原址兴建的藤田美术馆正在扩建,这只曜变天目在奈良国立博物馆展出。

奈良国立博物馆专门为这只曜斑天目碗设置了一个独立展室,整个房间是一个黑色盒子,四面墙壁环绕着碗壁曜斑放大局部,让人仿若置身璀璨的蓝色夜空下。学艺部室长岩井共二告诉我们,他们参考了美秀美术馆的展柜设计,也是用一束单独的光从上方打在碗底。这有些可惜,这只茶盏外壁釉面上有犹如夜空星辰的斑点,这也是区别于另外两只曜变天目的特色,却没有用光线去强化。不过,上方打光更有戏剧性,让人们把视线聚焦在内壁,流连于那些连缀成片状或条状的蓝绿色曜斑,还依稀可见丝丝银毫。神奇的是,当变换不同角度去看的时候,釉光中不同色彩也在变幻,就像是夜空中倾泻流动的流星雨。

岩井共二告诉我们,大概是从江户时代开始,这只碗就只作为观赏之用了,后来成为德川家族的著名藏品。据记载,它一开始被德川家康珍藏,德川家康去世后,传给了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德川赖房,附带条件是命德川赖房永远屈居第二位,其后人世世代代为德川幕府副将军。

1918年,这只曜变天目被藤田家族第二代掌门人藤田平太郎在拍卖会上购得,购入价是53800日元,相当于40公斤黄金,在当时是天价。藤田清说,这也是藤田平太郎有意识地为补充顶级茶道具收藏谱系而购入的,他当时已经收藏了朝鲜的井户茶碗、千利休用过的香盒等标志性藏品,曜变天目当然也是渴求已久的。

某种意义上,作为权力的象征物,曜变天目的易主,也是封建幕府被新兴资产阶级取代的一个标志。除了藤田美术馆的这一只,收藏在东京的静嘉堂文库美术馆的曜变天目也呈现了类似的流变轨迹。那只曜变天目又被称为“稻叶天目”,美得更为彰显,有“天下第一盏”之名,是我们寻访的第三站。

和藤田美术馆那只一样,这只“天下第一盏”最初也为德川家族所有。据传说,某次重病在身的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喝下乳母“春日局夫人”用这个曜变天目茶碗进呈的汤药后,很快药到病除,于是在后来春日局染病时,家光将这个茶碗赐给她使用,也得以迅速康复。后来,这只茶碗被春日局夫人传给其后人稻叶家,故有“稻叶天目”之称。静嘉堂文库美术馆学艺员山田正树告诉我们,茶碗药到病除当然是传说,但这只曜变天目确实被赐给了春日局夫人,从德川家族流入了稻叶家族。1918年,这只碗寄存到了三井财阀小野哲郎手上,小野哲郎和稻叶家族有亲戚关系,实际上还归属于稻叶家。1934年小野哲郎将这只碗送到拍卖行,三菱集团第四代社长岩崎小弥太以16.7万日元拍下,当时相当于125公斤黄金。山田正树说,静嘉堂文库美术馆还藏有装这只碗的新旧两只箱子,旧的是稻叶家族自江户时代传下来的,新的是岩崎家族入手后做的,旧箱里还附着稻叶家的转让说明,说这只曜变天目十分珍贵,要岩崎好好珍惜。

位于东京近郊的静嘉堂原为岩崎家族宅邸,是一幢英式建筑。山田正树告诉我们,岩崎弥之助出生在江户时代,早年受中国的汉学教养,明治维新推行欧美化,他去了美国留学,儿子后来去了英国留学,家里基本上什么都是英式的。可以说,岩崎弥之助的生活是英式的,心理是日本的,教养是中国的。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佛教美术品大量流失海外,岩崎弥之助抢救性地收藏了差不多4万册的中国和日本的古籍,大量的古美术品,就存放在静嘉堂内。战乱中,岩崎小弥太将这只曜变天目收藏于静嘉堂内,直至今日。

与另外两只曜变天目相比,静嘉堂的展示方式非常特别,就在美术馆中庭的落地玻璃窗下设置了展柜,茶盏在窗外绿树掩映下,被阳光照射着。就像揭开了曜变天目的神秘面纱,让人看得十分通透:内部的曜斑聚集成组,光晕呈现出斑斓绚丽的七彩渐变,仿若翩然的蝴蝶翅膀,难怪日本人称其为“碗中宇宙”,“天下第一盏”之名也是名副其实。

山田正树说,古人都是借助自然光去看茶盏,展览中也有还原历史的意图。而且,在自然光下,一天的不同时间段看起来都不一样。白天看,是蓝色的,外面一圈带点黄色。傍晚夕阳下,又感觉是赤色、紫色、绿色的。“况且,这只曜变天目也不需要专门打光,它本身已经很耀眼了。”

“曜变”之谜

2009年,杭州上城区一处建筑工地出土了一只缺损三分之一的曜变天目残片,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学艺课长代理小林仁去了实地调查。他告诉我,这块残片纵然缺损,但它拥有与三件传世完整器同样的独特斑纹以及随角度不同而变幻光彩的特征,毫无疑问是曜变天目,而且其曜变的美艳程度可与静嘉堂“稻叶天目”相媲美。再加上出土地曾是南宋临安都城都亭驿及皇后宅邸所在地,又与刻有宫廷铭文的定窑白瓷、越窑青瓷等碎片相伴出土,明显应是与南宋宫廷相关的器物。

小林仁认为,这件杭州出土的曜变天目残片有极大的意义。他说,之前曜变天目传世品仅存于日本,有人就说,曜变天目的斑纹和光彩等是“窑变”,而且这种窑变在中国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从而被大量废弃,这种说法从此可以被否定了。与此相反,曜变天目曾存在于南宋宫廷,并且当时就极有可能是仅供皇室使用的贵重物品了。现存日本的几件曜变天目,来自于南宋宫廷的可能性也很大。不过,杭州出土的曜变残片在南宋时期,而日本关于曜变天目的记载与评鉴,则出现在15世纪。小林仁认为,应该是元代或明代,在中国放弃点茶之后,曜变天目才作为古董流入日本的。

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学艺课长代理小林仁在观看馆藏国宝油滴天目

据记录明朝时中国与日本之间贸易的《大明别幅并两国勘合》所载,明永乐皇帝于1406年赐予“日本国王源道义”,即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以“黄铜镀金厢口足建盏十一个”。小林仁说,这些建盏应是宋代文物,当中可能就有曜变天目。室町时代足利将军收藏唐物《君台观左右帐记》中的评鉴“曜变,建盏之无上神品”,或许与流入日本的时期也有关联。“战国时代,有记载织田信长持有一只曜变天目,在1582年‘本能寺之变’中烧毁,很有可能原属足利将军的‘东山御物’。目前传世的三件国宝曜变天目,除龙光院所藏外,其余两件均为德川家康家族旧藏,追溯起来有可能都与足利将军有关。”

曜变天目为何会出现宇宙般的斑点和光晕?这是它身上最大的谜团,也是一直未被百分百复原的原因。陶瓷研究者刘涛指出,建盏的奇异釉料,都是利用铁黑釉的结晶原理烧制出来的。简单地说,建盏的坯釉用含有大量氧化铁,在高温焙烧过程中,坯中的部分氧化铁与釉熔融后缓慢地冷却下来,局部形成饱和状态,并发生分解生成气泡。当气泡聚集,达到一定程度,便会使得釉面上升,连带其周围的铁氧化物一起排出釉面。可以说,一只完好建盏的烧制,受到坯、釉、窑温以及还原气氛诸多因素的制约,难度极高,更别说奇迹般的曜变天目。目前,中国和日本很多匠人都试图用古法再复原出一只曜变天目,但效果总是差强人意。

那么,“曜变”如此难得,是否是出自“窑变”,也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偶然呢?“怎么能说是偶然呢!这是低估了中国宋代工匠的才能。”长江惣吉是日本复原曜变天目最著名的匠人之一,他听到这种猜测,显得有些生气。他告诉我,他总共去过福建建窑40多次,那里目前可确认有十余处窑址,一度曾有成千上万个龙窑用以烧造天目茶碗,窑址周围留下了大量的天目废品及匣钵,但没有发现曜变天目的残片。“如果曜变是‘窑变’偶然得之,那就应该有更多类似残片,目前却一个也没有发现。”

长江惣吉的工作室在濑户,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日本优质瓷器的代名词,烧制出来的瓷器有“濑户物”的盛名,而濑户地区在14世纪初的镰仓时代就开始仿制天目了。长江家族是陶瓷世家,从江户时代起就以制陶为业,传到长江惣吉这里是第九代。他告诉我们,1947年,他的父亲、第八代长江在京都国立博物馆见到当时展出的曜变天目后,决心尝试复烧曜变天目,1965年烧出第一只曜变。1995年父亲突然因病去世,长江惣吉接替了父亲的工作。他从建窑附近运回来几十吨高岭土和釉石,经过多次实验,认为曜斑是因为在烧制时投入了酸性气体,从而在釉的表面形成的,他也按照这种方法烧制成了比较满意的成品。“现在我已经能烧出曜变了,即内壁同时出现星纹和光彩,但还是跟宋代的曜变天目不是一个级别的。”

2016年,长江惣吉和小林仁一起,参与了日本曜变学术研究组对藤田美术馆的国宝曜变天目进行的荧光X线分析调查。小林仁告诉我,这只曜变天目的曜斑,并非是重金属造成,而是因为釉层中细微的构造色。但构造色具体的来源,是否像长江惣吉实验的那样是因为酸性气体造成的,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复原曜变天目的日本名匠长江惣吉和他制作的天目盏

小林仁所在的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是日本收藏中日韩陶瓷的重镇,尤以收藏家安宅英一在上世纪60年代的一批中国、韩国的顶级瓷器旧藏为代表,其中包括一件被列为国宝的油滴天目,还有一件吉州窑黑釉木叶天目。不过小林仁认为,与其他天目相比,曜变天目更明显呈现出如宇宙、如生命般的神秘感。或许正是这种神秘感,吸引着一代代匠人去挑战复原,也让曜变天目一直保持着在日本茶道中的独特地位。除了博物馆藏品,小林仁偶尔会在寺院里的重要茶道仪式中见到天目盏,一般是用来供佛供神。比如京都建仁寺每年会在开山祖师忌日时举办祭祀仪式,以“四头茶会”的形式,就要用天目盏和天目台,这也是传统禅寺清规的一部分。

日本的日常茶道中,尽管“唐物”已经与“和物”融合,天目茶碗也仍有象征性地位。静嘉堂文库美术馆学艺员山田正树认为,天目茶碗是宋代随点茶法从中国传入日本的,它也是日本茶道的根源之一,其实千利休后来发明的乐烧茶碗也是黑釉,这也说明天目茶碗是后世日本茶碗的根源。而内壁有独特曜斑的曜变天目茶碗,更是孤高的、唯一的存在。

熊仓功夫也认为,曜变天目作为“唐物”的代表,是日本茶道美学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千利休创立的两叠小间里对谈,多用侘寂的日本茶碗,而在一些特殊仪式的时候,会在更开放的广间里使用天目碗。“你看月亮,满月很好看,而有云的时候,缺损的月亮也是另一种美。在某种意义上,在云层里被遮住一部分的月亮,就像是日本的陶瓷器。而闪闪发光的、没有一点暗面的满月,则是曜变天目。”

(实习记者杨月、王雯清、何京蔚、袁思檬对本文亦有贡献。感谢早稻田大学古谷诚章研究室研究员方恺,早稻田大学古谷诚章研究室学科助手王薪鹏在日采访期间的大力帮助。静嘉堂文库美术馆藏曜变天目将于2019年11月2日~12月15日再次展出)